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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日向生贺】雪葬(神日亲情向)

这本来是狛日那篇《枷锁》的外传,后来因为太长了所以直接变成了日向生贺了。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长,其实还有一个omake是七海篇,现在初稿已经写完了,正在修改,等到明天晚上的时候我改完了再三篇一起打包在主号上放出来。放出来之后这篇就去掉tag了。

第一次写神日亲情向,可能会有雷点,有OOC,慎慎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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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座出流从不觉得,和平凡的日向创待在一起会多么地无聊。

当他们从母亲的体内诞生出来的一瞬间,他就只是呆呆地看着身边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婴儿大声啼哭,完全不知所以。因为就算是在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泣,以及,如何哭泣。

情感淡漠症(Avolition-Apathy),表现为脑部器质性的病变,N.C.Andreasen于1982年用这个概念定义这样一系列临床表现:情感活动减退或丧失。表现为对外界刺激,周围环境的变化丧失了情感反应。在生死离别或就别重逢的情况下,也显得无动于衷。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漠不关心,生活懒散,不打扮,不理发,对饥饿、疼痛的反应也不大。对亲人的冷暖,家中的困难与不幸也熟视无睹。面部表情平淡呆板、冷漠。情感体验缺乏。

神座出流是在六岁的时候在某本医学相关的著作上看到这个定义的,尽管在他认为这并不能完全概括临床上的全部表现,但他却将类似的症状与自己的行为对照诊断了一下。在确认完全吻合之后,每当孪生哥哥日向创带着焦急地表情责备他「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时,他便只是擦了擦嘴角的伤口,淡淡地回答道:

「我有情感淡漠症。」

仅此而已,既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羞耻。

其他小孩子想要欺负他的心情不难理解,但也仅限于理解罢了。神座出流用强大的心理分析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们拥有一种叫做「嫉妒」的人类情感,或者是他们只是需要发泄父母对他们无才能的子女施加的强大压力——无论如何,都不过是由额前叶生成的情绪因子和神经中枢控制而成。他们的脑内逻辑应该是:既然有一个不会还手的移动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况下何乐而不为。尽管已经分析透了他们的想法,神座出流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的额前叶要产生这么多不必要的东西。或许恰是因为他们产生了这种自己完全不具备的情感,才会沦落为普通人。

——而自己,即将成为神。

父母亲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他就这样全盘接受了。当然,对他来说成神与否都毫无意义,世间的一切都像是西洋棋子一般被命运安排好了位置,只需要就这样顺其自然地任凭时间流过,等待最后的那个必然成为现实就行了。某种程度上说,这也让他很困扰,他拥有的占卜师的才能让他早早地看到了这样的终末:无论这盘棋双方会是怎样落子,因果还是会依照父母的意志,使他成为立于人类顶点的光芒万丈的「希望」。

赢,只是无聊的世界中最为无聊的事情了。

与普通人不同令人畏惧的长头发和赤红色的瞳孔,大概也是自己成为目标的原因之一。神座出流不是不能还手,他只需要随便转动手腕,三秒钟之内那些孩子们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地不起。但他甚至觉得这样的自我保存也显得无聊起来。他没有愤怒的感情,也不明白不足以致死的疼痛究竟有什么不好。倒不如说,恰恰是在这个时候,他才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人类。毕竟神是感觉不到痛的,自己却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到血液在簌簌地往外流淌,热腾腾黏糊糊的粘在脸上,那是文学作品中经常所描述的「打醒了黄粱美梦」,像教堂里的拼贴玻璃一样碎得不成形,却发出美妙的声响。他对自己仍留有微妙的自我认知感到好笑,但是当他想笑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笑不出来,他才明白自己连这种程度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每当自己一声不吭地被打的时候,如果不幸首先赶到的是大人们,那么那些围绕着自己的孩子们就会被扯开,而自己就会被某一个冷冰冰的双臂环绕起来,被带着夸张表情的叔叔或阿姨摸着脸问这问那。但在自己回答过「情感淡漠」之后,日向创就再也不会过多地问下去——或许是他只是还不理解这个词汇的内涵,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罢了。他只会冲过来替自己挡着那些人的拳头,做着那些神座出流认为完全无谓的反抗。直到孩子们一本满足地离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拥有着和自己相同样貌的人永远会带着和自己一样的伤痕露出有些无奈地笑容。

「出流。」

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在念一句魔法的咒语。

然后用温暖的手拉起那个呆呆望着他的令人头疼的弟弟,两个人一起伴着黄昏金色的阳光手牵手一起回家。

这是神座出流对「童年」的理解中,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

是的,唯有日向创,神座出流就算用尽所有的才能也读不懂。

不同于神座出流拥有的超出寻常的才能,日向创简直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然而他的情感却也比普通的人类要丰富很多。他总会露出神座出流不能理解的表情,但隐藏在下面的情绪却又在神座出流能够厘清逻辑之前就马上消散,被压抑到心灵的最深处。所以,与平常充斥着威压感的形象不同,在日向创面前的神座出流总是保持着一个呆呆的表情,那是他在努力地思索求着那个答案,但日向创永远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日向创,是神座出流的焦躁。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神座出流才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生目标:

「想去了解创的感情。」

 

想要达到这样的一个目标,神座出流在脑内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进行规划。经过他的无数次推算,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能够接近普通人的感情,就更不可能理解拥有更加丰富感情的日向创。」

尽管这与父母告诉自己的内容有所偏离,他却觉得那种东西怎样都好。他早就说过了,自己对于成神与否根本不感兴趣。

为了变成和日向创更加接近的人类,神座出流尝试着跟日向创做一模一样的事,虽然他觉得日向创做的这一切都显得非常无聊。可是日向创似乎总是能够发现自己所不能发现的「意义」,总会思考一些自己不会去想的问题。譬如说,有一天日向创在电视上看着极度无聊的家庭伦理剧,手上撕扯着一个圆滚滚的草饼,会突然问起:「为什么出流和我明明是兄弟,却不姓『日向』呢?」

本来,对于神座出流来说,姓名本质上只不过是一种称呼,真要说的话,即便是有人现在告诉他从这一秒开始你就叫「日向出流」,也没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追求其中的源流呢?真的要问的话,倒不如从为什么鸟要叫做鸟,花要叫做花,人要叫做人,而神要叫做神开始追究起。神座出流当然可以用一大套的语言学的理论来给他讲解为什么大家会用这样的语音来表达对应的意味,但是看着日向创明亮的眼睛在脑内模拟了一遍之后,发现就算是运用到各个领域的理论知识,自己也没有办法向日向创解释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叫「神座出流」。

静默了一会儿之后,日向创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还没等神座出流仔细研究他这个表情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心意,他已经转过脸去继续看那个无聊的电视剧去了。

「对不起。」

他一边说着,一边惯例性地将分开的另一半草饼递给了自己。

「出流就是出流嘛,姓什么都无所谓吧。」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让神座出流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一些疑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他自己也说不好,只是他再不愿看这种狗血的家庭伦理剧了。他像幽灵一样从地上站起身来,拉开了纸门,穿越过外面的长廊,完全不顾自己所知的那些礼仪,径直走进了家里的茶室。他看到了一脸惊诧的父母和那个面露邪笑的客人,然后毫无顾忌地拍开了父母想要将他揽过来的手,站在他们的面前俯视着他们。

「为什么,我不姓『日向』?」

面对充满稚气的声音发出的严厉质问,父母亲先是一愣,随后突然绽出了无法掩饰的笑容。神座出流在零点三五秒后就读懂了他们的想法——他们以为,神座出流终于能够认同「希望的父母」了。讽刺的是,在神座出流看来,他们也只不过是与众人一样的背景罢了。

「来,出流。」父亲笑嘻嘻地把他拉到那个令人不快的客人面前来。

「先生,这就是『神座出流』,以贵校的创始人为名的『人类的希望』。」

神座出流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蔫瘦的老头儿,随即将视线转向了他胸前佩戴的红色闪电的徽章。通过父亲刚才的一句话,他总算想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叫「神座出流」。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了被自己称之为「白日梦」的画面。

小小的神座出流和小小的日向创,两个人手牵着手坐在暖炉里,看着电视上闪过「私立希望之峰学院」的招生广告。

 

冬天很快就到了。根据神座出流绝对不会出错的记忆,那一年的摄氏温度比往年都要低,但是到了圣诞节却都没有下雪。不过对于自己传统的和式家庭,西洋的节日过与不过都无所谓——觉得有些遗憾的只有日向创一人。他在那一年知道世上有所谓「圣诞老人」这样无聊的幻想存在,并且期待着在下雪的天气有圣诞老人给自己送礼物。而当日向创忙于祈祷下雪的时候,神座出流则早早地被父母带去参加希望之峰小学部的面试,当然录取通知在那一年下雪之前就已经出来了。

之后自己的生日,除了是恭贺新年的宴席,还作为录取的庆功宴。家里的亲戚好友们都发出噪杂的音响围绕着自己转来转去,而自己也被换上了沉重的礼服,像个女儿节娃娃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高位之上,被不同的人摸来摸去。

无聊。

他按照自己所了解的最为合适的方式正坐着,既不感到厌烦,又不觉得欣喜。直到大人们喝了酒开始胡言乱语,在座台中间手舞足蹈起来,他才冷漠地移开视线,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心,然后摸向自己旁边的那个座位,可是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鲜红的毯子带来的喇喇的触感,原本应该坐在这里的那个人的手却不在。

「创……」

明明是最后一次一起过生日了。

要逃开大人们的视线对神座出流来说并不困难,这种情况下自己就算想要去哪里大人们也不会阻止。他在脑内不断计算着日向创究竟会躲到哪里去,然而他的推算却一次次地落空,直到最后才在落满了雪的中庭,他终于发现了日向创的踪迹。

日向创没有被允许参加这场新年宴会,但他还是穿上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礼服,腰上的带子凌乱得一看就是自己随便绑起来的。在围了红色围巾的地藏旁边,他用冻得红彤彤的手搓出了一个一个小雪球,然后试图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把它们越滚越大。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神座出流猜测他大概是想要模仿地藏的样子做个雪人。只见他全神贯注地在雪地上推动着雪球,丝毫没有注意到神座出流的存在。作为一个普通儿童的他却不懂得换方向,于是越是努力地滚动,雪球的形状就越像是一个梭子。

「创?」

神座出流穿着小木屐踩在了雪地上,发出了「啪唧啪唧」的挤压声。日向创这才注意到还有其他人的存在,抬起头,抹了抹自己鼻头上的雪渍,颤抖着身体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他拍了拍神座出流长发上沾着的雪沫,然而雪水化在手上,反而让神座出流的头发黏在了一起。神座出流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会弱到仅仅湿掉了头发就会感冒,日向创却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咬着下唇露出愧疚的表情。面对这样的日向创,神座出流就又一次有些不知所措,幸而他并没有慌张这类的情绪,故而也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在脑中冷静地搜索着各种能够安慰人的辞句,可思来想去,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奇怪。所以他最后,只是拉起了哥哥的手。

「创。」

他叫着哥哥的名字,回忆着过去日向创呼唤自己时候的那些表情,希望能够通过运用自己的才能将它们模拟出来,然而他怎样也想象不出究竟应该拉紧哪一块面部肌肉,于是只得放弃。日向创的手冷冰冰的,贪婪地吸取着自己手上的温度。

莫名地,神座出流却感到了安心。

日向创先是一愣,然后像是太阳一般温暖地笑开了。

「谢谢你,出流。」

后来,神座出流和日向创两个人一起在中庭堆了好多好多的雪人。当日向创用细瘦的手指在最后一个雪人的上面画上笑脸的时候,他突然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伴随着冬季的白气淡淡地吐出一句:

「嗯,这样大家就都会陪我在一起了呢。」

说实话,当时的神座出流实在是有些疑惑了。原本,他是想要用唯物主义的理论告诉他无论这些雪人做得再怎样像家人的样子,雪人还是雪人,他所期待的那些人到现在还像烂泥一样倒在大厅里醉生梦死,类似的妄想实在是过于无意义了。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终究只是叫了一声哥哥的名字,然后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毕竟除此之外,神座出流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别人。

「出流。」

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在念一句魔法的咒语。

「总有一天,会去找你。」

那天之后,神座出流对「冬天」的所有印象,就是小小的神座出流和小小的日向创和无数的地藏模样的雪人,还有两个人被冻得没了知觉的,牵在一起小手。

 

在那之后,神座出流很久都再也没有见过日向创。

日向创的一句话成了神座出流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期待。这期间他所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极端无聊的,不,更准确来说,连「学习」这两个字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总会以最快的速度像海绵一样吸收了所有的才能,然后高高地立在人们的头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学到的东西越多,自己就正在距离「人类」的世界越来越远。

自己正在见证,「神」的蜕变过程。

这些年他一直被寄放在希望之峰学院的研究人员手中,就算过年的时候也不会花时间回到那个遥远的乡下,就好像那一家人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一样。研究人员似乎也出于对自己的恐惧,而从来没有为自己度过生日,不过即便如此神座出流也不会有任何不满,因为对于他来说,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的。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等待着日向创。

他并不打算运用任何的才能去对日向创的行为进行无端的猜测,没有感情却全知全能的他注定不会去怀疑日向创那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是自己的另一半,所以他一定会来。

他时常在镜中看着自己的倒影,然后想象着日向创现在的模样。根据基因的原理,他们两个是同卵双胞胎,就算是分开长大,相貌也不会相差多少,更何况小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除了眼睛的颜色之外,没有人能够分辨他们的面部有什么不同。但这也是神座出流极为不解的地方。如果两个人是同卵双胞胎,那么为什么智力水平和性格能够差异如此之大?假设是基因出现了什么异变,那么按照道理来说两个人的身体都应该会很快衰竭才对。但是这种事情却没有发生,无论是日向创还是神座出流都拥有着健康,甚至超出常人的身体。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就将此作为了在中学阶段选择的研究课题。尽管在结果上,他的研究成果获得了最高的奖项和高额的奖金,只不过自己和日向创的特例却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创。」

有一次,神座出流用毛巾擦干了自己的身体,无意间用手擦到了玻璃上的水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人的名字就这样脱口而出。然而那盯着自己看的毫无情感的鲜红色瞳孔却直接将他拉回了现实,使他觉得自己干出了和日向创一样将想象当做真实的事情。好在,就算这件事再怎样被自己评论为「愚蠢」,他却并不感到耻辱,大概这是由于他没有这方面的感情吧。

反倒是,有另一种感情油然而生,而这种情绪,由于转瞬即逝,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一天,他只是一时兴起,不断地用枯瘦的手指在玻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无数遍「ハジメ」的文字,直到抽风机将浴室里的水雾完全散去。

 

再一次见到日向创的时候,已经是高中突入后半的阶段了。

那个时候的神座出流长时间没有剪头发,乌黑而浓密的长发就像是瀑布一样垂落于腰间,幸而当它长到了一定程度就自然地放慢了生长的速度,因此也不会对日常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那个时候他刚刚认识自己最新的研究员,那是和自己一样高中二年级的松田夜助,是一个只会看漫画说话不是很好听的人。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聊,不过好歹即将和他一起度过剩余一年的研究时光,神座出流姑且记下了他的面部特征。

也是多亏了这个人,自己才知道与自己同级的预备学科里,有这样一个和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青年。

「谁知道他叫什么?」

松田夜助替神座出流安上记录器,板着脸顺口回答道。

「幸亏你是学校的秘密,一般人也见不到你。要是被那些人发现他和你长得一样的话,那个人日子恐怕就更不好过了吧。」

说完这句话后,松田的脸就被仪器的屏幕遮盖了,即使再想要打听一些情报,一段时间内也只得作罢。

有了这样一条线索,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春天的时候冰雪融化一样自然而然。原本对预备学科兴致索然的神座出流在三分钟之内就破坏了希望之峰学院的防火墙,突入了信息系统,将日向创的所有档案材料全部搞到了手。当他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那张似笑非笑的入学照片时,他理所当然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日向创还是和之前一样,与自己的样貌没有任何的差异。

神座出流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去找到日向创的话,以日向创的能力绝对不可能见到自己——即便两个人在同一个学校呆了将近两年。他运用自己的才能轻松地躲过了校方的搜查,只在学校外面稍作辗转,便找到了那所哪里都看得到和日向创一样平凡普通的临时居所。而正在此时,站在门前的神座出流却发现最为艰难的部分才真正开始。他一次又一次在大脑中计算着和日向创再次见面的各种可能性,包括日向创的性格是不是有所变化,或者是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还曾经有这样一个远在天边的孪生弟弟。

神座出流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一分钟快了五次。

当神座出流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门铃的时候,就像是有心电感应一样,门就从里面自动打开了,门内门外的两个人都呆愣着看了对方许久。沉默不语的神座出流再一次证实了,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无论事先自己预备了多么优美的言辞,当自己面对日向创的时候,都会变成一副呆呆的表情,除了直勾勾地看过去什么也做不到。而日向创还是一样,眼神里干净得什么都没有,而眼底却偶尔有某种微妙的情感一闪而过,神座出流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它。

「出流……」

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在念一句魔法的咒语。

然后用温暖的手拉起那个呆呆望着他的不知该说什么的弟弟。

那一刻,神座出流以他的才能强烈地预感到,无论过了多少年,日向创仍然是日向创,照顾着那个不懂得表达自己感情的神座出流。

 

与日向创的会面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小时十五分钟三十七秒。在这段时间中,神座出流花了十秒钟的时间打量了日向创那小的可怜的房间内部:一张铁丝网的单人床,一个书柜,一个桌子外加一台电视。一侧还装有灶台和洗手台,外加上冰箱和洗衣机等电器。剩下的书和衣物全部都被安放在几个破旧的瓦楞纸箱里。剩下的一小时十五分钟二十七秒,神座出流都没有说话,只是手捧着他地给自己的大麦茶听着日向创不停地给自己讲这么些年来遇到的人和事,包括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他是如何通过考试合格进入希望之峰学院的预备学科。还有最后,希望之峰的评议会在商谈之后终于同意,只要不会妨碍到神座出流的才能研究,便可以批准他的入学申请。

神座出流对这个追加的条件感到了些许不协和,仿佛自己的存在对日向创来说是种牵制。只要他想,稍微给那边的人施加一点压力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顺其自然是他一直以来的作风,更何况就日向创的态度来看,他似乎也并不希望能够借助神座出流来替自己摆平评议会的纠缠。某种程度上说,神座出流没有破坏别人计划的习惯,他只是单纯地服从了日向创的「指令」,然后继续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

不过现在,这种日常生活也与过去稍微有些不同,比如说他终于在实验体之外,有了其他的观察对象。

每一天,他都能准时从窗外看到一根晃动的呆毛从预备学科的教学楼跑到本科这边来。他大概是来到本科生的图书馆来学习的,毕竟那个地方刚刚被批准可以让预备学科使用。在知道了日向创的大概去向之后,神座出流才会淡漠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实验上。

实验结束之后,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神座出流看了看表——图书室已经关门了。于是他就踩着黑色的皮鞋走到专用的电梯前面,在空无一人的楼道中行走七分零八秒到达了图书室。然后用一根掰弯的细铁丝捅进锁孔里轻轻一动,门就能够自动地为自己打开,连腰都不需要弯。环视一周确定图书管理员也已经下班之后,他就从容地拐入最里面的一排书架,抽出最高一层的最右侧的那一本儿童画册,然后打开有画有圣诞老人插图的那一页,从里面拿出一张仔仔细细折了两次的纸条。

『能找到的吧,出流?』

神座出流把它小心地放进了口袋,将画册放回了原处,顺着原路返回了实验室。

没想到这时候日向创竟然还会怀疑自己的才能。不,准确来说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智商不足的小孩子。明明在公寓内他都那么明确地交代了那本书的位置,还有什么找得到和找不到可言呢?相比较起来,怎么看都是把纸条藏在画册里的日向创更像是小孩子,而且还是圣诞老人……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是没有放弃那个虚幻的妄想吗?

坐在沙发上的神座出流从黑色的西服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然后缓缓地展开。

不管怎么说,这真的是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络方式了。

鉴于不能影响到自己的实验,平日里的神座出流当然也不能随便在本科生的教学楼里露脸,日向创也不能够顶风作案偷偷跑到实验室见自己一面。通过这样的方式,天真如他便以为可以瞒过评议会的眼睛和自己沟通。

「事情办完了吗?」

装作睡着的松田夜助把漫画从脸上拿了下来。

「东西已经拿到了的话,那么就赶紧开始研究吧你这个冷血怪物。」他似乎毫不担心神座出流会因此感到生气,或许比起日向创,松田更了解神座出流疏离的情感。对于他的毒舌,神座出流连回应都没有,自觉地站起身来,走到了仪器的面前,躺下。

接下来的事情就和每天都一样,只需要任凭松田把记录器装在自己的脑袋上,什么也不想就好了。然而那一天,松田夜助似乎有些意外地话多。

「怎么了?」

戴上了记录器的神座出流被第八次叫做「怪物」之后,对松田夜助今天的变化感到了稍微的好奇。毕竟,按照他的观察,在自己回来之前,他都和过去一样懒懒地翻着漫画一言不发。

「你,明明是个怪物……」

松田夜助为自己安上了最后一个记录器,然后把测试板推进了仪器。他的脸又一次在神座出流的面前消失了,远远的只能够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声音。

「为什么今天会这么高兴呢?」

 

自己是在「高兴」吗?说到底「高兴」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实验结束之后,神座出流站在窗边想了很多。在他看来,今天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经历还是心态。虽然自己确实对日向创的行为表现出了极端的兴趣,但那毕竟是自己在无聊的生活当中唯一不可企及的内容,那是自己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想要达到的目标。每次见到日向创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吗?自己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能理解的状态,因此也没有特别多的感触。他一直以为这是研究中所提到的双子的心电感应,日向创对于自己来说从生理上就是特别的。难道不是每一对双生子在手牵着手的时候都会感到大脑里有电流经过吗?神座出流在中学的研究中接触了无数对双子实验体,他坚信这种感受是由于生物电的原因,因为在他们的叙述中,都表示对方于自己来说当然是「特别的」。

「每当我看见他的脸,我总觉得我是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研究室的大屏幕上循环着当年的研究影像,双胞胎的姐姐怀着笑意看了看自己的妹妹,紧接着又回头面向了摄像头。

「我是她的一半,她也是我的一半,我们在出生之前一定就是手拉着手。」

手拉着手……

神座出流抬起了手,仔细地看着,就好像要将目光渗入手上那些交错的纹路。说实话,就算是从一出生就有着超常能力的神座出流,也已经记不清楚当自己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在母亲的腹中,是否和自己的哥哥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依他自己的见解,通常双生子在出生之前都在不断地争夺母亲那一点点为数不多的营养和空间,比起相互依存倒不如说是竞争关系。而就表面上的结果上来看,这一次竞争,神座出流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但是,这一次真的是自己的胜利吗?

神座出流的脑海中突然间冒出了这样的一个疑问。

在自己没有感情的世界里,成为「人类的希望」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除了日向创的存在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如果说他能够在世俗的目光中取得成功,他自己却没有感受到应有的意义。

不,应该说,只要日向创不在自己的身边,就算自己就这样理所应当坐在了神的王座上剩下的也只有麻木。

他突然想起了最后一次生日宴会,在杂乱的人影中,如果那时候日向创能够坐在自己的身边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不介意有多少人会对自己说出多少阳奉阴违的话,只是每一次日向创牵起自己手的时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开始生动起来了。那些他看不清的画面一下子就变得明晰起来,就好像是春天的太阳照在了屋檐融化了前一天夜晚落下的积雪,排的像鱼鳞一样整齐的瓦片渐渐露出来,泛着像金砂一般稀疏的闪光。

这个瞬间,神座出流终于解开了自己和日向创之所以不同的谜团。在最初融为一体的时候,有某种力量强行把神座出流和日向创分成了两半,自己偷走了本该属于日向创的那一份才能,而将自己认为不需要的,「人类」的感情全部推给了日向创。而日向创,就像是承载着自己一样,也承载了那一份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人类」的感情。

我们本该是一体。

日向创,是神座出流的感情。

那么创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在他的心中,自己也是「特别的」吗?

神座出流手上拿着那张不大的纸条,陷入了沉思。

大概是因为过去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以对方为凭依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养成了习惯;近几年来的真空的时间却也太长,让原本受到日向创启发稍微在思考自己的存在意义的神座出流渐渐忘却了自己或许还存在着那么一点点作为人类的本能。如果作为「神」而活,自己的存在意义不言自明,只可惜「世界」的概念实在是过于广泛,神座出流也绝不会受到人类道德「超我」的约束。而唯一令他有丝毫的情绪变化的事件,那就是如何成为一个「人类」。因为只有这一点,神座出流无论怎样努力也达不到。也只有在日向创的辅助下,只有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能有一点点的,仅仅是一点点的进步。

因为自己是「特别的」,所以才有作为一个人类所存在的意义,而因为自己有了「特别的人」,他作为一个人类才真正的成立。

毫无疑问日向创对于神座出流应该是「特别的」,从另一边来看这个结论也是成立的吗?

既然神座出流是日向创的「才能」,站在自己的身边,日向创就能够感受到属于他的那一份才能吗?

越是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事情就越会往糟糕的方面滑去。神座出流当然相信自己能够独立于那个名为墨菲的心理定律而不受其影响,但是在综合评测了两个人的现状之后,神座出流最终得知,情况恰恰是相反的。

日向创越是呆在自己的身边,他就越会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平凡的人类。

这一天,神座出流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名为「高兴」的感情。但也在同一天,他也同时理解了日向创眼底无数次一闪而过的「忧伤」。

 

那之后的每一天,神座出流都能够从那本画册当中取出日向创写给自己的手信,根据情况的不同也都长短不一,有时候会啰啰嗦嗦说上一大堆关于自己在预备学科的生活,包括自己的数学如何有优势,英语又是如何地拉低了总分,最近周围的人又在谈论着什么,还有「神座出流」又是如何成为了一个校园传说。实际上日向创周围那些同学的事情神座出流一点都不感兴趣,倒不如说,如果他真的有想要知道的话根本不需要日向创主动过来汇报,只要神座出流稍加关注,那些消息就会向水一样尽数流到脑内的信息库里。只是每次收到那张或长或短的小纸条的时候,他都享受着「高兴」给自己的生活带来的全新的乐趣。他「高兴」地看着日向创顶着呆毛从预备学科的教学楼跑过来,「高兴」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高兴」地用细铁丝打开图书馆的门,最后「高兴」地展开那张小纸条,阅读着日向创留下的有些潦草的字迹。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要回信的问题——他虽然没有情感,回信的礼节他还是知道的。可每一次提起笔来,都不知道应该要写下些什么,就好像面对日向创的时候,那样呆呆地看着纸面,不过最后他还是缓缓地下笔了。

「ハジメ」

他感觉自己的笔尖正在颤抖。

「我很『高兴』。」

他在脑内默默地模拟着自己必须要写下来的语句,他想如果说最近能够有什么「经验」的话,那就只有这个了。除了自己会「高兴」之外他确实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内容可写,毕竟没有了日向创的世界永远都是「无聊」的。他想着如果有必要可以替他提前预测下一次英语考试的题目和答案,但是他进一步预见到了如果这样做的话日向创说不定会有点「不高兴」。他又想着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最近所做的实验结果报告给他,可是他却无法将这样复杂的研究内容全部写在这样一张小小的纸条上。

很多次很多次他都这样犹豫过,费尽心思地想要思考到一些日向创感兴趣的内容。可最后的结果,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将这张毫无信息量的纸条插到那本画册里。他想象着日向创打开书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字迹会是什么感觉,神座出流认为日向创那个时候一定也很「高兴」。因为除了这个情绪之外神座出流什么也没有。

甚至当他受到了日向创写下的「交到好朋友了」的纸条,他也感到了稍微有些不太一样的「很高兴」。

对于神座出流来说,自己有没有朋友都一样,那种东西根本就不无关紧要。但他知道对于日向创这种普通人来说有一个朋友真的非常难得。他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从一开始也根本不需要他的陪伴。

虽然是这样想的。

当神座出流得知了这件事情之后,那一天他第一次把做实验用的试管打碎了。

「ハジメ」

处理掉碎玻璃之后,他又一次坐在了书桌前,尝试要给哥哥写一张小纸条。

「我」

写到这里,他稍微顿了一顿,然后一如既往地写了下去。

「我很『高兴』。」

 

七海千秋。

在看到那天的小纸条之前,神座出流早已对这个少女有所了解。不,他并不是对和自己同级的本科学生抱有了兴趣,只是偶尔能够在报纸或杂志上看到她在游戏大赛上获得优胜的消息。这也仅仅是作为自己的知识储备和积累,他需要保持自己对于时事的敏感,才能够发挥自己的社交才能。当时他只将这件事当成一件新闻纪事,就像是二维的油墨点阵,他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女孩子能够闯进自己的生活。

不,应该说是,闯进了日向创的生活。

在长大后的唯一一次会面中,在那短短的一小时十五分钟二十七秒,日向创一共讲了四十一分十三秒关于七海千秋的事情,提到「ナナミ」这三个字的次数共有三百一十五次,包括几年前他们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喜欢上对方的事情。神座出流并不是对日向创的感情经历不关心,只是他在理智上非常清楚,日向创还是一个普通人。根据自己的研究,这个年纪的青少年会对异性春心萌动是很正常事情。从当时日向创的描述来看,他已经没有见到这个女孩子很多年了,类似这种「初恋都会失败」的例子神座出流也都在太多的研究和文学作品中见识过了。神座出流相信,如果是拥有那么丰富的感情的日向创的话,如果是能够体会到「喜欢」是什么感觉的日向创的话,终有一天能找到比七海千秋更好的异性陪伴终生。日向创达不到的「神」的高度自己就会替他完成,日向创只需要作为一个普通人娶妻生子就好,只要他还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就算多一个人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关系。

原本,已经作好了这样的觉悟。

如果不是「运」在其中作祟的话。

当他看到日向创写下的那张小纸条的时候,神座出流还是呆在原地大脑被放空了好久。

「今天,在学园里见到『ナナミ』了。」

平凡的人类自然会相信,这种多少年后的相遇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佳缘,日向创会「高兴」这也并不奇怪。对于神座出流来说,如果有必要,对这种偶然事件追溯其源头然后探究出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奥秘也不是不可能。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这种事。

『ナナミ』

神座出流仔仔细细地辨认着日向创的字迹,他在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像是变换了一种字体一般,显得神圣和慎重。日向创和普通的男孩子一样潦草的手写体,其中唯一好看的三个假名端端正正地放在中间,显得格外突出。神座出流甚至可以通过这些笔顺模拟出他当时是带着怎样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写下这个令他珍爱不已的名字,笔尖的墨水还稍微有那么一点抖动,就像是在强烈地诉说着他全部的心绪。

神座出流静静地靠在沙发上,手上捏着那张薄得像是蝉翼的纸片。尽管他现在想要将它攒成一个纸团扔进废纸篓,然而他却也舍不得这样做。最终只能够将它和其他纸片一样,收藏在自己制作的精巧的木匣中。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时天色已经全部黑下来了,玻璃中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脸,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表情,那眼神却是像分子一样不断地游移。他想起白天的时候看见日向创和一个浅粉色头发的少女在一起有说有笑。原本还以为那是他所谓的「朋友」,结果到头来,那个女孩子竟然就是在他永远也忘不了的初恋,七海千秋。

「怎么了?不是拿到东西了吗?」

松田夜助懒散地看着漫画,就像是随口一说。

「……那为什么摆出这么一副恶心的表情啊你这个怪物。」

神座出流有些疑惑了,他看了看玻璃上的自己,仔细分析了自己面部的每一块肌肉,但却都没有任何的答案。于是他认为这一定是松田在嘲弄自己,便不再继续问下去,只是淡淡地走到床边准备恢复体力。倒是松田,这一次反而意外地来劲,在神座出流像石像一样倒在床上面对墙壁开始积攒困意的时候,他突然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发出了不屑的声响。

「有什么『悲伤』的话,说给别人听不就好了……啧,当然就算你对我说我也不会好好听的。」

 

悲伤?

神座出流在一夜无眠之后想了很久。

那时候自己的表情竟然是「悲伤」吗?明明连面部的肌肉都没有抽动的?说到底自己的哥哥见到了曾经喜欢的女孩子这本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让自己感觉到「悲伤」的要素存在。就连「高兴」也不是那样的强烈。在松田夜助看完了一本漫画之后,脱下实验服关上了门——他要回到自己的宿舍休息。在这之后,神座出流就一直保持着大脑的活跃,想要停止下来却像是某种惯性拉着思维越飘越远。

说起来就算是他郑重地写下这个名字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许这只是日向创后来养成的习惯,他向来都是对人非常尊重的。只有在写「イズル」的时候,他才能够得到一丝的放松,毕竟自己对于他是「特别的」才对。

因为是「特别的」。

神座出流从笔记本上撕下来一张小纸条,面对着黑夜再一次思考着今天要写给日向创的内容。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对这件事来做出一些评论,譬如说为什么七海千秋就会那么巧就在这同一所学园里,又或者简单介绍一些自己所了解的七海千秋最近的一些情况——这些信息通过才能不可能获取不到。思来想去,神座出流终于决定像是庆贺结婚一样写下祝福的句子,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写上「恭喜」来表达自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下定决心之后他终于缓缓地下笔。

「ハジメ」

他小心翼翼地写下那个人的名字,就好像日向创小心翼翼地写下七海千秋一样。他一笔一划地写着,一笔一划地写着,每写一笔他就换一个握笔的姿势,力图将自己写下的东西变得更加好看一些——尽管神座出流和日向创不一样,他的字体永远就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工整。写完这三个字后,神座出流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一样,放下笔直直地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端详着这三个字的形象。

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虽然有些蒙眬,但神座出流还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日向创在写下「ナナミ」三个字时候的感情。即便那三个字不是给本人,而是给弟弟看的,写下来的时候都像是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仿佛写下来的那一瞬间,七海千秋本人就站在他的旁边——都说名字被赋予了那个人的灵魂,看来也并不是非科学的空穴来风。他又想起了那一天,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带着水雾的镜子上写下「ハジメ」的字样,在现在这个时点,在他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高兴」的时候,他可以肯定自己那时候在每一笔落下的瞬间,都感到了比「高兴」更多的情感。在指尖触摸他姓名的时刻,仿佛也是在触摸着他的灵魂,就像是在出生之前那样,手拉着手。

我们本是一体。

神座出流用细瘦的手指拂拭着纸面上写下的日向创的名字,脑海中有闪现过许许多多关于过去的「白日梦」,那些原本早已埋在记忆最底层的画面像是在冰冷黑暗的世界之中突然点燃了火焰,变得鲜活起来。那些本来自己视为残渣的记忆,全部都因为日向创的存在变得有意义,尽管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一个除了知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现在自己却感觉到在一次次触摸日向创灵魂的瞬间,那些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全权抛给日向创的「情感」正在慢慢复苏。或许有一天,能够理解「日向创」的时刻能够真正地到来。

因为创对于自己来说,是「特别的」。

想到这里,神座出流的思路却像是突然间堵住了一样,再也不愿往下去想。

他打开木匣子的顶盖,看着浮在上面的最新的小纸条。上面的「ナナミ」三个字刺眼得像是一把匕首向神座出流扎了过去。即便是拥有堪称完美的体术,神座出流也招架不住这把匕首一次又一次精妙的攻击。

他感觉很疲惫。

如果说,日向创写下「ナナミ」三个字的心情和自己写下「ハジメ」的时候是完全一致的话,那么得出来的结论就显而易见了。

对于「イズル」来说,唯有「ハジメ」是独一无二的特别之物,但对于「ハジメ」来说,他视若珍宝的名字,只有「ナナミ」。

神座出流拿起了笔,继续想要写下那句恭喜的话,但是油性笔悬停在上方很长时间,却迟迟没有落下的意思。

「ハジメ」

神座出流再一次迫使自己写下日向创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必须按照道理来行事,也只有这样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弟弟。但是……

「我很」

『悲伤』

神座出流比谁都要明白自己最想要告诉日向创的恰恰正是这件事,他并不习惯于对日向创撒谎,尽管他拥有无与伦比的「欺诈师」的才能。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违心地写下「恭喜」二字,那么自己即将永远无法面对日向创的眼光。就算欺骗世界他也不会迷茫,他也唯独不愿意欺骗那个对他「特别的」日向创。

当然,他也很清楚,如果自己写下这样的话,宠溺着弟弟的日向创一定会选择永远地离开自己初恋的女孩,然后怀抱着对她深深的爱慕完成自己的一生,之后便不能像神座出流所想的那样作为一个普通人娶妻生子。当他老了之后,不能接触自己所在的「神之王座」的他,注定会孤独地度过他最后的时光。

神座出流的大脑飞快地权衡着事情的利弊,然后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终于缓缓地落下了笔。

「ハジメ」

他这样写道。

「我很『高兴』。」

 

夏天已经到来,松田夜助也换上了凉快的衣服。不过对于神座出流来说,一年四季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他既不会觉得太热,也不会觉得很冷。生活对他的唯一改变就是,自己的研究员松田夜助变得愈加懒散,到最后连对自己的观察数据都只是草草地瞥上一眼就被扔在了一边。

日向创似乎和七海千秋进行还很不错,神座出流坚信那一定是自己的那张小纸条起的作用。一定是因为自己觉得这样做很「高兴」,日向创才会那样勇敢地迈出步子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几乎是每一天,神座出流都能看到日向创和七海千秋一起走出校园,唯有一次,后面跟上了另外一个白发青年。只是,在神座出流看来,连那个也不过只是背景罢了。真正散发着太阳一般光芒的,只有自己的兄长日向创,还有他一直怀揣着笑意看着的七海千秋。

神座出流知道,那个跟在后面的白发青年,就是日向创曾经跟自己提起过的自己的朋友「狛枝凪斗」。

虽然神座出流曾经一度想过,日向创有了朋友或许会活的更「高兴」一些,但只是远远地看了那个「朋友」一眼,神座出流的内心便产生了某种异样的违和感。原本他是打算再继续观察一阵,此时的七海千秋却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紧盯教学楼这边的窗户。在与她对视数秒之后,神座出流意识到,自己的窥伺已经暴露了。

七海千秋,一个看似随时都没睡醒的女孩子,感觉却意外地敏锐。

由于这种敏锐的感受力,还没来得及思考那种违和感出现在哪里,神座出流便只得退让几步,低下头继续完成自己的科学研究报告。

他取出培养皿中的部分液体,染色之后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着这类物种究竟能够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将眼睛放在目镜之上,小心地旋转着准焦。

刚刚,日向创正拉着七海千秋的手。

镜片下面的细菌们轻微地颤动着,寻找着自己的同伴,想要和他们合为一体。背景的白色亮光,就像是那天的雪景,只是现在这些可怜的细菌们在伸出手之前就一定注定了死亡。

那一天,小小的神座出流和小小的日向创和无数的地藏模样的雪人,两个人被冻得没了知觉的,牵在一起小手……

啪嗒。

等到神座出流回过神来的时候,盖玻片已经彻底碎掉了,目镜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物体残留过的踪迹。

 

十一

还是要感谢松田夜助的松懈,自己得以知道那种违和感的来源。

当松田夜助懒散地瘫倒在办公椅上无所事事的时候,神座出流绕过所有的监控,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像是运用高超的潜伏技能来到日向创还在时的图书馆。

神座出流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这样的方法,只是他不愿意用自己的存在来叨扰日向创平静的生活,在之前,这种事情对日向创没有任何好处,对神座出流自己来说,也没有所谓的好或者不好。他对日向创并没有想念,因为每一天都能够见到——每一天都能看到他来到本科生的教学楼,不论是来图书馆学习,还是在那里等待着七海千秋。

但是这一次,神座出流已经想好了说辞。

『创,我想要你拉着我的手。』

想要亲口对他这样说。

神座出流能够洞察世间一切人的想法,自然也比一般人要更加了解自己。如果仅限于纸面上的交谈,他可能永远不会有勇气写下这样的话语。就算是一鼓作气地写了下来,到头来也会被自己扔掉重新来过。

连占有欲都不存在的神座出流,只要拉着手,就会感觉「很高兴」。

这是从不会为了自己作出什么选择的神座出流,第一次真正「想要」去做什么事。在出生之后的第十八个年头,对万事万物皆不抱感情的神座出流第一次想要为了自己去「争取」什么,尽管争取的对象是什么都显得暧昧不清,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图书室的门口,透过门上透明的玻璃,神座出流能够看到正在奋笔疾书的日向创,他头上的呆毛正随着目光不断甩动。

「创……」

神座出流轻轻吐出那个人的名字,就好像那就是整个世界。

他推了推玻璃门,想要一鼓作气地完成自己计划好的那一系列流程。

就在那一瞬间,透过门上的玻璃,神座出流却看到了,坐在日向创旁边的,以异样眼神注视着那个人的狛枝凪斗。在零点三七秒之内,神座出流读出了那个人眼中所带有的情绪。

那绝不是纯粹作为「朋友」的眼神。

尽管神座出流从来没有过朋友,但他在进行人类观察的时候却通过无数的「朋友」对定义了这个概念。经过对比之后,神座出流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个狛枝凪斗,绝对不是在看着自己的「朋友」。

相反,那是一种饥渴的眼神,就好像是饿狼在窥伺着自己的猎物,那里面包含着神座出流所认为的人类最为本初的欲望,像是忍耐了很久,却又要在下一秒爆发。

这个男人,很危险。

在神座出流作出这个判断的同时,对方也就是这样冲着自己的猎物伸出了手……

创……?

神座出流本能地想要冲上去,凭借自己所有的才能将敌人残杀殆尽。没有感情的他对这种人的生命自然是毫不吝惜,只是他在考虑应该怎么跟日向创解释自己的这一系列行为。

就是在这考虑的零点零一秒之内,日向创的举动再一次让神座出流呆愣在了原处。

他开心地抓起了狛枝凪斗的手,跟他说了一些什么,然后放下了。

窗外地蝉尖锐地叫喊着。

虽然只是一瞬间,神座出流却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

即便是自己对于日向创来说是多么的「特别」,他的手却属于需要他的所有人。即便是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手拉着手,他却迟早会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当日向创的生活充满了朋友和恋人的欢声笑语,而神座出流的世界,也永远只有一个日向创。

还有那一堆,毫无意义的雪人。

太阳注定要照耀所有人,自然无暇顾及被深深掩埋在落雪之下的,寂寞的灵魂。

「出流?」

在门口见到神座出流的时候,日向创显得非常惊讶。不过那也是一闪而过的表情,他等待着神座出流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此时的神座出流,果然又一次忘记了提前准备的台词,即便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句,现在却全部卡在了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仍然那样呆呆地看着日向创,颤动着嘴唇,只发出一个他最为熟悉的名词。

「ハジメ」

他想要告诉日向创,他现在已经学会了「高兴」和「悲伤」;他想要告诉日向创,他对看到日向创和七海千秋的事情感到有些不满;他想要告诉日向创,他身边的那个男人非常危险,随时会对他有所动作。

他想要告诉日向创,他不想要放开那只牵着日向创的手。

「出流。」

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在念一句魔法的咒语。

「这个暑假我要回乡下老家,你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吧。如果实验的间隙有时间的话,就回去看看吧。我会等你的。」

然后用温暖的手拉起那个呆呆望着他的不知该说什么的弟弟。

这一次的会面,时长六点二二秒。日向创在瞥见旁边的监视摄像头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依照神座出流的猜测,他大概是害怕自己和弟弟私下里见面的事被评议会发现吧,只是他还不知道,评议会的眼睛,可不是一个监视摄像头就能够替代的。

神座出流还是站在那里,看着被兄长握过的骨骼分明的右手。他不清楚是不是所谓的双子之间的心电感应,但在那之后很久,他都能够感受到日向创手指的力度似乎还残留在自己的指间,甚至都能够精确到某一块皮肤上的某一个表皮细胞。直到狛枝凪斗带着一脸回味的表情打开了图书室的门,神座出流的思维才被强硬地拉回了现实。狛枝凪斗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神座出流的存在,仅仅是对这个时间还有人在图书室感到了惊异。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还是转过身去自顾自地离去。

「无聊。」

神座出流不确定狛枝凪斗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带着全部可以拥有的「感情」说出的这句话,或许即便是听到了,狛枝凪斗也并不能理解神座出流究竟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这个世界,更不可能理解到这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言所表达的神座出流的最为复杂心绪,更不可能猜到这句话对神座出流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从小一味被动地挨打的神座出流,人生当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力度的「反抗」。

 

十二

对于神座出流开始关心「暑假」的行为,无论是松田夜助还是评议委员会的那帮老家伙们都感到了慌乱和恐惧,松田夜助甚至还被交代最近要多多关注神座出流的感情行为。当然,观察的结果就是神座出流除了表示在暑假的时候回一趟老家之外,无论是行为还是面部表情都与往常无异。神座出流知道,日向创肯定会因为这件事情被那帮老家伙们叫去问话,毕竟摄像头下确实拍到了两个人接触的画面。不过这却正如神座出流所计划的一样,日向创已经得到了神座出流的回应——「一定会回去」。

尽管评议委员会要求用专车护送神座出流回乡,但却被他强硬地拒绝了。在神座出流的逻辑中,一方面,凭借自己的身体素质,就算是长跑也能够在几天之后顺利跑回家,根本用不上他们这般大费周章。另一方面,他太过了解家里的那些人,如果自己太过高调地回家,结果还是会和当年的生日宴一样,最终自己会被安排在上座,而日向创却永远不会在自己的身边。

只是,他也不想给日向创添太多的麻烦,于是他承诺自己会发挥自己的演技,表演成为一个普通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当他从巴士上下来的时候,日向创已经在巴士站台上等着他了。

神座出流不清楚没有告诉他自己回来的日子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并不想透露自己的行踪,以防自己下车的时候看见黑压压一大片自己的亲戚邻居,但他也在想,为什么在自己下车的时候日向创能够那么正好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说不定,在得知弟弟一定会回来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每天都在这里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我会等你的」

绝非虚言。

神座出流没有带行李,他觉得这根本不必要,所以也没有想过日向创会在这里等着替自己提箱子。准确来说,即便真的是有需要搬运的行李,神座出流的力气也一定要比日向创大上许多。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按照资源的“付出-收益”理论,怎么看都应该是神座出流来提箱子比较合适,日向创也会以绝对强硬的态度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出流。」

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在念一句魔法的咒语。

然后用温暖的手拉起那个呆呆望着他的令人头疼的弟弟。

两个人就像童年时期一般,一起伴着黄昏金色的阳光手牵手一起回家。

 

十三

尽管很多年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根据自己的印象,故里也没有变化太多。孩童们依然在田埂上赤着脚粗鲁地跑来跑去,小径也是一样蜿蜒到没有尽头。不过是物是人非罢了。日向家的大门还是一样的大门,只是有些部分被翻新过了;回廊还是一样的回廊,只是地板有些古老地塌陷了;方桌还是一样的方桌,但是两个高中男生坐下去果然还是太窄了;庭院的地藏还是一样围着红色的围巾,只是它的面部已经快要被年年的大雪磨平了。

自己的突然回归给家族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也是在神座出流预计之中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和日向创隔开这么遥远。在时间的短暂凝滞之后,一屋子东倒西歪的人就像发疯了一般冲了过来,关心着自己的生活状况,明明之前连一封信都没有写过。在之后的数分钟之内,他们就打遍了他们所能联系上的所有亲朋好友的电话,自己就像是神一样被抬上了神坛,接受着远近亲朋的顶礼膜拜——还包括那些小的时候对自己拳脚相加的少年,带着令人作呕的表情说着毫无意义的话语。唯有日向创只是笑着站在立门外面的走廊里,带着满满的骄傲和一闪而过的「忧伤」,远远地看着自己。

是的,神座出流是日向创的才能。

神座出流也再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神座出流当然不会被人为的束缚捆绑了手脚,他只是认为,如果受人膜拜是自己必须承担的义务,那么就替日向创承担了就好。尽管燥热的天气让他不再想要呆在这个地方,周围的人噪杂的声音充斥着耳膜……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这一次,日向创就在走廊的那一边,虽然不能够和他一起走上神坛,他也不会变成自己的信者亲吻自己的脚背。

他只需要站在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这样就足够了。

只需要这样,无论世人怎么想,神座出流都觉得,日向创仿佛就和自己一样,接受着人们的敬仰。

我们本是一体。

如果没有那些家伙强硬地把我们分开。

被膜拜的神座出流并不会感到欣喜,被强行分开的事实也不会让他感到憎恶。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却不知道他的世界里永远留有一个日向创。

日向创不被允许和神座出流睡在一个房间,对于这点只要日向创不加以回绝,神座出流也并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只是日向创坚持要为神座出流整理房间,大人们也就应允了。日向创将洗干净的被褥抱进来铺在地上,一边压平周围的边角,一边和自己的弟弟闲聊起来。

「出流,你毕业之后准备要去哪里呢?」

像是随口这样问了一句。

「果然……还是要直升吗?」

神座出流不懂他想要知道这个做什么。实际上,他想要做什么都完全自由,只是做决定的必然不是神座出流本人。如果是评议委员那帮老人的话,直升大概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吧。但是,既然日向创问起了,神座出流就一定要好好地考虑一下,因为日向创和自己说话的机会很少,他相信日向创绝对不会问出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或许这会对两个人的未来有着什么影响。但是神座出流盯着日向创的背影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理解他究竟想要得到怎样的答案。

「也许。」神座出流决定还是先实事求是地回答日向创的问题,「出国也是一种可能性,虽然概率极小,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有可供参考的概率,老师们的决定也不是百分之百……」

日向创没有答话。神座出流迫切地想要日向创亲口对自己说出事情的缘由,但是某种程度上他也明白,依照日向创的个性,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坦白,那么除非能够把确凿的证据摆在他面前,否则即便是猜到了,他也不会承认。

「对不起。」

他说。

「出流就是出流嘛,要去哪里都无所谓吧。」

他像幽灵一样站起了身,拉开了纸门走了出去。

「那么,晚安,出流。」

躺在被褥中的神座出流,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分析着日向创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所持的「意义」。比任何人都能看清家里那些人本性的神座出流的内心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他们大概是在逼迫日向创直升到希望之峰大学部,否则可能会剥夺他和自己见面的权利。只是神座出流现在还不想要成为日向创的压力。神座出流甚至想过,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回来了,看到那么多人对着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日向创才会下定决心要和自己一起直升也说不定。不过即便这样会对日向创造成很大的伤害,神座出流也觉得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坏事:如果能够一起晋升到大学部,他就不再有「预备学科」的身份,兄弟两人见面的次数肯定会多起来吧。

事情看似正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神座出流的内心被某种不好的预感填满。他猜测那只是因为自己「占卜师」的才能在作祟,不足为信,毕竟那个占卜的预言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日向创已经兑现了那个一定会来找自己的诺言,剩下的时间就变得更加不确定起来。他总是像藏着什么一样在逃避着自己的视线,可即便是神座出流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却也还是什么都抓不住的情况,才是神座出流最为感到焦虑的。

「创……」

在黑夜之中,神座出流默默地触碰着日向创为自己压平的褥子的边角,感受着残留的那一点点手心的温度,然后在脑内复杂的对未来的计算中入睡。

 

十四

整个夏天,他都一直闲置在家里。在进入希望之峰学院学习后,他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间,成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只是揣测着哥哥究竟在做什么。这简直就和自己的研究员松田夜助是一个生存类型。不过神座出流对这种生活的评价也没有低到无法直视的程度,只是偶尔会觉得大脑的资源利用率有些不足——前提是有日向创在自己的身边。

与神座出流相反,虽然说是过来消夏的,日向创却丝毫没有闲着,他的大脑发动机就像是永远处于一个油尽力竭的状态,一直保持着高效的利用率但产出率却远远不足。他不停地与自己最不擅长的英语进行着战斗,在落败之后便不得不寻求神座出流的帮助。神座出流倒是觉得「很高兴」,因为当日向创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才不会觉得回来这么一趟是「无聊」的。

夏天弥漫着燥热和暑气,日向创总是为了各种事情汗流浃背。他还是会像小孩子一样赤裸着上身躺在冰凉凉地地板上,或者只是套上一件浅绿色的小背心。他总会奇怪神座出流为什么穿着那么多还不觉得热,而神座出流只是反问他热究竟有什么不好。

在这里度过的两个月,神座出流觉得自己像是真的回到了童年的那段美好时光。而那段时光却由于他中途被强制地转移到希望之峰学院小学部被打断。如今当他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他才能够真正享受他错过了的那些和日向创在一起的「有意义」的生活。

「如果真的有圣诞老人的话,那么我希望能够和出流一直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日向创将西瓜切成了两半,这样说着。

「创……」

神座出流不止一次地想要纠正他关于圣诞老人不过就是个幻想的错误。但是这一次日向创却意外自觉地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我知道的。」

他说。

「圣诞老人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吧。」

那个时候的神座出流还没有理解,日向创为什么就会突然承认了这样一件事。他也不明白,日向创的眼神背后,为什么又闪过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明明他自己还是对圣诞老人抱有特殊的执念,不然他也不会偷偷地在里屋的角落藏着一大堆圣诞老人的画册。

大概是这种生活太有麻痹性了吧,神座出流此时还天真地以为,日向创一定会为了自己而去参加希望之峰大学部的入学考试。

直到暑假已经结束,两个人又一次回到了学园,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即将到来。

「明天,日向君即将去参加A大的入学考。」

那一天,当神座出流一如既往地拐入最里面的一排书架,抽出最高一层的最右侧的那一本儿童画册,然后打开有画有圣诞老人插图的那一页的时候,除了日向创留给自己的字条,还多了这样一个字迹与日向创完全不同的字条。上面的字清秀地像是一个少女,神座出流也隐约能够猜到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提醒自己。不过既然那个女孩应该并不怀抱着恶意,那么这也就并不需要神座出流再去操心。他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地点会被她了解得这样透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被她侵犯了自己的领土一般令人不能接受。

好在神座出流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感到无甚所谓,他最在意的果然还是日向创明天就要去参加A大考试的事情。那一天天色异常阴沉,他为了确定这件事的真伪,从看到字条的那一刻起就采取了行动,利用希望之峰最为先进的计算机连续调查了十个小时二十八分钟十六秒,彻夜无眠。他期望能够找到日向创确实不会去A大的线索,甚至是得出「日向创去A大参加考试不过只是第二志愿」的结论也没有问题。然而经过他一夜的资料整理,在攻破了希望之峰以及各种报考系统的防火墙之后,他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即便是心里上仍然不能相信,各方证据却都在表明,日向创除了A大就没有申报其它任何的学校。

日向创并没有欺骗自己,他只是「欺瞒」。日向创提起直升时候的表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这种时候神座出流根本来不及顾得上这种语言用辞方面的差别。他抬眼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多。他赶紧运用自己全部的才能在校园中全力地奔跑起来,他翻越了希望之峰的高墙,完全不顾守卫们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只是不停地奔走着,眼前的景物就像是发了疯一样绕到了自己的身后,他比往常更要厌烦空气的屏障,直到他在公寓的前面看见日向创背着包从自己的那个小门中走了出来。

「创……」

神座出流感觉自己的心跳因为运动而比平常快了很多。他犹豫着想要说什么,他想着要不要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进行「欺瞒」,可是在问出口之前神座出流大概就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随着自己渐渐能够理解「人类」的感情,他也渐渐了解了日向创的一些想法。他总是过于老好人地将别人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而把本人的事情列在第二。但现实总是迫使他作出如此艰难的抉择,于是他将一切都藏在心里,只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他才会向自己通报那个结果,并请求自己的原谅。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走上那座神坛,那还不如和日向创一起,做个普通人。这件事非常简单,只要神座出流一发话,他就能够被调动到A大去,就算是希望之峰评议委员会这样权力强大的人都没有办法阻止他。

但是日向创绝对会阻止,并且只要他一出面,神座出流就没有一点办法。

希望之峰的那帮老骨头,就是看中了这点,才会默许了日向创一直留在神座出流的身边。

「创……」

除了这样叫着他的名字,神座出流还是和往常一样几乎什么也做不到。日向创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变得愈加成熟和现实,但是神座出流却还像是一个小孩子,面对自己「特别的人」,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日向创似乎对出现在眼前的神座出流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低下了头。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好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

日向创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似乎是在确认时间。神座出流也知道,在这样拖下去日向创就会错过入场的时间。

「如果,如果呢……」

日向创强迫自己扯出了一个笑容。

「如果有圣诞老人的话,我一定会许愿让我至少有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就好……」

日向创握着书包的手被冻得有些发红,他低下了头,声音带着微妙的沙哑。

「如果我有才能的话,大家就会和我在一起了……」

神座出流仍然怔在了原地。

「出流……」

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在念着一句酝酿了很长时间的,魔法的咒语。

 

『对不起』

 

日向创像是逃跑一般快步离开了现场,而神座出流则还是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思考着日向创刚刚那些话所包含的「意义」。

「ハジメ……」

他想起了自己确定进入希望之峰小学部那一年,日向创每一天都在祈祷着圣诞节那天能够下雪然后遇上圣诞老人。神座出流当时笃定日向创一定希望收到自己最喜欢的高级草饼。他不知道日向创在第一年失望了之后有没有放弃,但是看他如此执着地将自己的纸条夹在圣诞老人那一页,神座出流并不认为他就放弃了对圣诞老人的许愿。即便是他已经不再庆祝每一个圣诞节,他必然还是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想要距离他的「才能」更近。

「ハジメ……」

但他不知道,就跟神座出流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完全获得普通人的感情一样,日向创再怎样努力也没有办法获得那些被神座出流偷走了的「才能」。

「ハジメ……」

他站在原地,看着昏暗却又空旷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这个对自己有特别意义的名字。

就算自己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才能,他也无法变成日向创的圣诞老人。

「对不起……」

那一天,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雪花落在神座出流乌黑的长发上,却没有任何人用沾满雪水的手替他拍下。白雪堆积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仿佛要将他埋葬。

 

十五

日向创考上A大的消息,神座出流那年冬天回到老家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时候,神座出流已经决定要去国外从事科学研究,这之后或许就会在国外定居也说不定。如果希望之峰大学部没有日向创存在的话,那么无论是直升还是去国外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都一样是「无聊」的每一天每一天,没有日向创的每一天,对于神座出流来说,就与麻木没有任何区别。

他将在全世界发挥他的才能,作为「人类的希望」而活。

几百年后,所有人都会传颂着「神座出流」之名,而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伟大的神座出流,只是为了坐在高高的神座之上,在他拯救的数百亿信徒之中,寻找着一个名为「日向创」的普通人类。

最后的最后一个生日,神座出流独自一人坐在地藏的前面看着后半夜开始飘落的如同柳絮一般的大雪。

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日向创。

并不是在怀念过去的日子,对于神座出流来说,那些记忆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像放映机一样在脑内放映。只是他抱着那么一点点的侥幸,他以为凭借自己那个完全没用的「幸运」的才能,至少能够在今年难得的生日,和日向创一起度过。他甚至还想象,如果有可能,这一次他一定要坚持让日向创穿着礼服坐在自己的旁边,他要最后一次为他亲手系上腰带的结,然后手拉着手,就像是女儿节的人偶一样。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地让这一切永远地停留在了计划阶段。

日向创因为要搬家还有入校等事宜实在是过于忙碌,因此没有来得及赶回家。甚至,连一张贺年片和一个电话都没有。或许他比神座出流更加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联系对于家里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创,现在正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那之后就一直没有和日向创联系的神座出流感到想要预测他正在做什么还是有些困难的。

道理上来说应该是在参拜。不过已经突入后半夜的现在,大概已经到公寓了吧。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睡着。还是像自己一样,一边看着外面的大雪,一边回忆着那些过去的,孤独寂寞的日子。

想来就连这里的雪景,之后自己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吧。

神座出流并没有因此感到伤心,因为在日向创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世界的一切都是淡漠而清冷的,就像是雪花飘过眼前,没有颜色也缺乏温度,连存在感都稀薄得可怜。他想在这里给自己做一个总结,其实对于他来说或许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没有改变。

希望之峰的这些年,比起才能的「开发」,不如说是人类在窥探「神」之奥秘。他的才能并没有增加,存在的还是存在。原本就身为「神」的存在便不需要有「接近神」这样的过程。想要接近「人」的神也依然是失败的。在日向创的身边,神座出流好不容易学会了「高兴」,学会了「悲伤」,学会了「争取」,学会了「反抗」,然而就像是镜花水月一般,看似就在眼前,伸出手去的时候却发现「特别的那个人」的身影,已经悄然远去。

在围了红色围巾的地藏旁边,神座出流用冻得红彤彤的手搓出了一个一个小雪球,然后试图像日向创之前所做的那样把它们越滚越大。他与日向创不同,无意识地使用自己的才能,使他做出来的雪人简直就和日向创一模一样。

他将最后一捧雪拍在了雪人的身上,看着已经堆好的雪人,神座出流不由得想起了当年日向创还把那些雪人们当成家人的事情。后来他曾经在文化研究中碰到类似的仪式,即在新年的时候人们将和家人数量等同的布娃娃埋进雪里,然后等待第二天的阳光照射下来,融化掉了雪的娃娃们就再一次曝露在地面。这是象征着死去了一次之后,在新的一年中在太阳之神的恩赐之下获得重生。

这个仪式,被当地人称为「雪葬」。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死去,而新生终将到来。人们将神明奉为太阳得到救赎,而神明本身却要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太阳?

唯有神座出流,不会获得重生。

死去的一切还是死去了,没有人去探寻那些毫无意义的过去,只有神座出流还怀抱着那些已经清晰的记忆在雪层的下方沉沉地睡去,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等待着那一轮早已离自己远去永远不会再次升起的太阳。

「ハジメ」

他在雪人的身上如此写道。尽管在理智上,他知道就算在雪人身上写下多少遍这个名字,它也不会变成真正的日向创回到自己的身边。但是现在的神座出流,多少可以理解日向创当时的心情了。

因为不甘于独自被埋葬,至少让带着他们「灵魂」的雪人来承载自己的「高兴」与「悲伤」。

这样,自己是不是就变得更像一个「人类」了呢?

看着遥望无际的黑夜,神座出流就这样握住了雪人的手,就好像日向创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好像那一天,小小的日向创用冻得没了知觉的小手,牵着小小的神座出流一样。

「创……」

他轻轻吐出那个人的名字,就好像在念一句魔法的咒语。

只要这样就好了吧。

神座出流这样想着,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手心只剩下融化的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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